李佳一直對程杉、程見溪這兩個孩子的印象很深。

她是程見溪的班主任，從大一新生的名單和資料來到她的手上那一天開始，她就留意到了程見溪。

沒有哪個老師會不喜歡優秀的學生，何況這個孩子實在……

實在很難得。

程見溪的話並不多，卻耀眼得讓李佳只舍得用“難得”這個詞去形容他。

他總是穿得幹凈、得體。腰板筆直，眉心純凈，無浮躁，無兇狠。

如果一定要找他的缺點，可能就是他太過封閉——有這樣優秀的自身條件，他本該意氣飛揚，如出鞘的劍，盡顯鋒芒。

可是沒有。

不僅沒有，程見溪總是回避人群，獨來獨往。

所以他在班裏的男生緣並不算好。

李佳只見過一次程見溪的家人。

是程見溪大一那年，一位自稱是他父親的男人來到學校，在校長親自引薦下見到了李佳。

男人談吐得體，他請求她能盡量滿足程見溪提出的所有要求，只要不違背法紀綱常，他希望李佳可以在有限的範圍內“縱容”這個可憐的孩子。

李佳已經當了十多年的大學班主任，幾乎什麽樣的學生都見過，她漸漸從程見溪父親的話裏聽出端倪——原來這個孩子身體不好，甚至很小的時候，心理上也有一定的自閉傾向。

她對程見溪心生憐憫，也明白了他為什麽很難與人親近。

李佳在心裏已經打算給程見溪最大限度的寬容與“特權”，可他似乎不需要這樣的關照——這麽一個自律的人，完全有能力將自己的學習、生活、興趣甚至戀愛都安排妥當。

是的，戀愛。

程見溪一入校就有了女朋友，不知讓多少對他心生好感的優秀姑娘望而興嘆。

李佳看待程見溪總有種自家少年郎的驕傲，所以對程杉是存了些私人偏見的。

並不驚艷的長相，活潑開朗而已——也不是多特別的姑娘嘛。

她有時候和程杉的班主任在停車場碰到，聊起來都覺得可惜：程見溪是多好的孩子，程杉不過是個瘋丫頭。

可也沒辦法，青梅竹馬的感情，大概是習慣了吧。

李佳遺憾的同時，更多是無奈——年輕人的感情，自己是斷然無權過問的。

可很快，讓她吃驚的消息傳來：一向循規蹈矩的程見溪居然為了程杉動手把籃球隊的前鋒打進了醫院。

紅顏禍水。

事發後，李佳腦中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麽一個詞。

誰都要維護自己的學生，如果程見溪真的因為這件事受了處分，往後拿獎學金、保研都要受影響。

她覺得自己這個做老師的，到底還是要把該說的話說一說的。

李佳自掏腰包，去醫院看望林濤，而後又去看了一眼程杉。

病房門是開著的，李佳看見程見溪在病房裏給程杉剝石榴：邊櫃上放著一只幹凈的白瓷大碗，裏頭盛著顆粒飽滿沒有一點瓣膜的晶瑩石榴籽。

程杉手上打著石膏，哼哼唧唧求他：“好程見溪，你把相機給我吧，不然下周我就沒有照片給你了，我這個禮拜有好多表揚你的話要寫。”

程見溪淡聲說：“你電腦裏不是還有那麽多庫存嗎。隨便挑一張打印出來。”

“你怎麽知道！”程杉驚道，“好啊程見溪，看不出來你竟然也會偷看我電腦了，嘖嘖嘖，坦白從寬，誰教你的？”

程見溪把勺子放進石榴碗裏，遞給程杉，說：“你忘了？高考之後，你把所有照片都給我看過。”

頓了頓，說：“算了，反正你的記性也不好。”

“我記性好著呢！”

程杉抱著大碗，挖著石榴吃得歡快。

“我跟你講，我就是哪天像韓劇那樣出車禍失憶了，都鐵定記得你。”

“程見溪你別拿這種眼神看我嘛……我就是打個比方，又不會真的出車禍。你想啊，我要是連你都忘了，我這十多年不就白活了？”

程杉眼見程見溪神情淡漠下去，又連忙討好道：“哎呀，這個石榴是哪家店的，也太甜了吧！”

李佳走進去，終於看到病床上眉開眼笑的女孩子的全貌。

後者微怔，居然先程見溪一步乖巧喊道：“李老師好！”

李佳有點詫異，程杉從來沒有修過自己的課，怎麽會認識自己。

可伸手不打笑臉人，李佳雖說心裏對她頗有微詞，卻也笑了笑，說：“你們的事情我聽說了，我這次來主要是去看望林濤，也打算找程見溪了解了解情況。”

程杉轉臉看著程見溪，說：“去吧，好好表現，爭取寬大處理！”

她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內疚？

李佳的唇角抽搐了一下，終究還是忍住了自己的不滿。

在醫院走廊盡頭，李佳極克制地表達了對這件事的看法。

她說如果你不向領導解釋，這次處分下來，全部歸咎於你的話，今年的獎學金肯定是申請不到了。

李佳甚至暗示程見溪，他父親的關系其實動一動也無妨，畢竟這涉及到個人檔案，不可小視。

可程見溪似乎對此無動於衷，李佳都替他著急，忍不住提到她聽來的一些說法：如果那天不是程杉大意沖進場中央，林濤也不會踩傷她。

所以歸根結底，這件事其實是因程杉而起。

程見溪原本只是安靜地聽她說話，可聽到這裏，卻擡頭道：“如果是小杉的問題，那也是她沒有認清自己的價值，對學校的公共財產看得太重，才會用身體維護那個毫不值得的相機。”

李佳沒想到程見溪會反駁自己，還說出這麽一番“很不程見溪”的話來，一時語塞。

程見溪說：“李老師，這是兩個獨立事件。小杉被林濤踩傷羞辱，是事件一；我動手打人，是事件二。而我接受處分，是因為在第二件事中我的做法不符合校規校紀，造成了惡劣影響。我因此受罰，合情合理，沒有任何辯駁的借口，也不需要去找什麽關系。”

“但是我打人的時候，小杉不在場，她甚至不知情。所以這和小杉完全沒有關系——她作為唯一的受害者，不該也沒有任何道理再接受其它指責。尤其是，來自看客的指責。”

李佳被他這一番話堵得有些火大。

“你會這麽說，還不是因為她是你女朋友。”

“對。別人我沒有必要了解得這麽詳細。”

程見溪說：“小杉如果真的做錯了，我會幫她修正。但是如果沒有錯，誰也不能強加給她莫須有的罪名。”

李佳心神微顫，她這才意識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溫和有禮的少年，其實堅定得不得了。

他是程杉的避風港灣，雖然總是風平浪靜，一派安寧，卻也能抗擊風雨。

李佳是一名老師，同時也只是一個有八卦心、有私人想法的女人。

作為教師，她不能再對程見溪有什麽更多的“提點”，何況他也並不需要。所以一切公事公辦，取消了他評優和申請國家獎學金的資格。

作為一個女人，她覺得程杉這個小姑娘配不上程見溪。

很多人都這麽想，也這麽傳言。

但當事人並不介意：一個歡天喜地抱著相機東竄西跑，一個恬淡安靜地陪著。

時間長了，尤其是程杉的攝影作品開始拿國家級獎項，屢次登刊之後，眾人的評價才開始有所轉變：原來，程杉也是很優秀的女孩子。

李佳才慢慢意識到一個她本應很早就看透的問題：兩個人的愛情，沒有什麽配與不配，只有愛或不愛。

換句話說，配不配，愛不愛，也和旁人沒有半點幹系。

可偏偏每次，愛恨交織、情緒轉變得最激烈的，都是旁觀者。

他們唏噓嘆息，也搖旗吶喊；他們捶胸頓足，又義憤填膺。

從來都是這樣不是嗎。

李佳為自己從前的成見而感到羞愧，相應的，就連看見程杉，都多出幾分莫名的關切來。

她想，等到這一對畢業的那天，她一定要送上最真心的祝福。

可是她沒等到那一天。

從前她不看好他們，想過很多種年輕情侶分手的可能性。

卻惟獨沒想到，會突然傳來程見溪的死訊。

得到消息的那一天，李佳很久都沒有緩過神來，她坐在辦公室裏，手指尖發涼。

原來程家父親口中的身體不太好，竟然是這樣！

那麽好的一個孩子，他才二十二歲啊。

李佳一直留意著程杉的消息，她聽同事和學生說程杉瘋了似的去公安局請求辦理護照和簽證。

可是別說辦理周期了，就是她現在這個精神狀態，美簽也絕對辦不下來的。

她聽得心如刀絞。

李佳想起記憶裏程杉的好來：貼在程見溪身邊的她，笑意盈盈，一團和氣的模樣；校運動會賽場上的她，健步如飛，竭力聲援自己班裏的運動員；接受學校表彰的她，自信從容，不卑不亢地和領導合影。

這個時候細細想來，李佳只覺得老天太過殘酷。

程杉也不過是個二十二歲的小姑娘，人生的畫卷在眼前剛剛鋪展開來，就被潑上一灘重墨。

又過了幾天，李佳聽到班裏學生議論紛紛，說程杉每天都在程見溪宿舍樓下徘徊，要等他回來。她幾個舍友勸了幾次，完全沒有用，所以也就隨她去了。

甚至有人挺不屑：“男朋友死了，對她來說，就像天塌了。如果是我，才不會像她那樣。”

李佳不知道這時候說這種話的人是何居心，也無心計較。

但她惦記著那孩子，於是下了班趕去看望程杉。

等到了地方，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生宿舍樓下有長椅，經風吹日曬而未修繕，已經破舊不堪。程杉就垂著頭，默不作聲地坐在那已經生銹腐朽的長椅上。

路過的人，總會評頭論足一番。

但她恍若未聞，連姿勢都沒變過。

李佳走過去，覺得程杉比自己上一次見到的時候，瘦了一大圈。

寬大的衣服掛在她身上，動一動就會自行脫落似的。

面上也完全沒有神采。

李佳叫程杉的名字，她像是生銹的機器，隔了很久才慢慢有了回應。

“李老師。”

她低聲叫李佳。

“你也來等他？”

李佳鼻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她知道，程杉大二那年，從小照料她的舅舅舅媽就舉家搬去了國外，就算趕回來也還需要時間。

所以出了事一直到現在，她都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小杉啊，聽老師的，先回去吧。回去等，他要是回來，肯定會去找你的。”

李佳忍著淚意，低聲勸她。

程杉緩慢卻堅定地搖頭，說：“太遠了，他回來可能會很慢。如果頭七我都等不到他，他就找不到我了。”

他死在那麽遠的地方，頭七也許來不及趕回來看望最掛念的人。

但是沒關系，她可以等他慢慢趕路。

李佳沒想到程杉說的等是這個意思，她伸手捂住嘴，不讓嗚咽聲溢出來。

程杉看上去像是接受了程見溪已死的這個事實，所有人都理解並同情她的傷心欲絕，可誰都沒有想到她會徹底崩潰。

事情發生在程見溪去世後的第十天。

程見溪沒有回來看她，但是他的家人回來了，並且帶走了程見溪的所有遺物。

李佳沒有再見到程杉。

她只是聽人說，程杉急瘋了，她日日等在程見溪家門外，懇求他的家人能讓她看一眼程見溪，哪怕只是骨灰或者是墓碑。

可是任憑程杉如何苦苦哀求，也沒有人給她回應。

最後，她被人發現昏倒在路邊，送進了醫院。

在那之後，有關程杉和程見溪的故事便戛然而止。

多年後李佳再聽見程杉這個名字，後者已經是聲名赫赫的攝影師。

時間輕易地帶走李佳彼時心口的疼痛。

苦難和傷痛，旁觀者無非唏噓，只有當事人才會銘記。

從來如此。

******

可是這一天，李佳從學校的游泳館出來，她拎著換下來的泳衣與沐浴用品，頭發還濕漉漉地披在肩頭。

一擡眼，居然遠遠看見了程杉。

風靜止在樹梢。

李佳慢慢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眼花了——可她萬分肯定那就是程杉，前兩天她就聽人說起，這次校友會，攝影師程杉也會回來。

只是沒想到這麽有緣，會讓她遇見程杉。

李佳上前幾步，叫她的名字：“程杉！還記得我嗎？”

這孩子長開了，更有氣質了。

但她望向自己的目光空洞而呆滯，李佳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小杉？”

顧展選修過李佳的課，認識她，他立刻圓場道：“李老師。這個……小杉她現在有點不舒服。改天，我跟她再來看您哈。”

李佳已經不記得顧展了，她沒聽進去他的話，只顧皺眉關切地問程杉：“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去校醫院看看？”

程杉的視線終於慢慢聚焦在李佳的臉上。

可等到她看清楚李佳，記起她是誰，記起和她有關的其他事情以後。程杉的呼吸慢慢變得急促，臉頰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紅，最後她徹底喘不過氣來了，更說不出半個字來。

她難以忍受地抓著身邊顧展的手，張大口如瀕死的魚那般呼吸。

“小杉！”

程杉雙腳發軟，神色猙獰地挨著顧展的身體滑坐在地，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她右手握成拳頭，一下一下砸著自己的胸口。

“醫生！快去找醫生！”

顧展急了，可他被程杉死死攥著脫不開身，便大聲沖李佳喊道。

“好好……我馬上去找人！”

李佳六神無主，從沒見過這麽駭人的場景，她手忙腳亂地從包裏扒拉出自己的手機，一邊撥著電話，一邊跑回游泳館找人來幫忙。

程杉痛苦到了極致，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揪在一處，互相撕扯。

顧展不讓她打自己，於是用力把她按在地上。她就只能扭動著、踢瞪著腿，發出無助的悲鳴聲。

偶爾有幾個從游泳館裏出來的女生，看見這樣的場景都尖叫著瘋子，遠遠地跑開了。

“你他媽才是瘋子！”顧展氣得直爆粗口。

程杉的手機順著口袋滑落在地，顧展眼尖，看見葉臻來電的字樣——她在開會的時候調成了靜音模式，所以一直沒有註意到。

顧展看見救兵，努力騰出手來，滑開手機。

“程小姐嗎，我是宋瑜。”

那邊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可顧展已經顧不上分辯誰是誰了，他喊道：“程杉出事了！我需要幫助！”

作者有話要說：

雙更雙更~再這麽雙更下去，沒幾天就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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